疮痍莫过眼神
——福尔曼眼中的1942-1944

  去年冯小刚的《温故一九四二》上映,使70年前的这段有如疤痕的历史聚焦式地进入了大众视野。电影已经下画,70周年纪念日过去,“创口贴”就再次盖上了吗?空白的历史需要打捞,但打捞并非锁定特定日期,怀缅和致哀也不该集中在一朝一夕。因此,我们联络了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密尔沃基分校图书馆,搜集了时任英国《泰晤上报》摄影记者的哈里森•福尔曼临终捐赠的作品,在1943年前往中原灾区的途中拍摄的数百张记录影像,并联合媒体寻访了当年的健存者,以期将这段历史更清晰、直白、深入、不加粉饰地钩沉出来。
  负责任地说,顾及到普通观众的承受能力,我们还未将最惨痛的画面展出。取而代之,我们选择了同样有力度的图片。但,你依然可以从2米以下都被剥净了皮、光溜溜略显滑稽的一排排树中,从昔日之商业区、如今雁过无痕、一片死寂的“鬼城”,从己苍凉如戈壁,却还有一本正经的穿制服士兵驻守的城堡......从所有这些荒诞的形式感中嗅到真相狰狞的气息。
  你依然会震惊于陇海铁路上“叠沙包”式的闷罐火车的车顶,人肉堆成了柴剁还不够,要直如压缩罐头版,紧些,再紧些。破败的铁轨旁,常能见到三两血肉模糊的死伤者,是那些在刺骨的夜风中,无法用冻僵的手指持续扒紧平板车皮而坠落下来的无名人氏。尽管拥挤寒冷,意外频发,尽管日军炮兵还在隔三岔五地炮击南岸铁路,可灾民们仍如潮水,如蚂蟥一般包围每一部路经的火车一有条出路,总比原地等着饿死好。此时,食物是唯一的剩存于胸的信念,饥饿是唯一能调动身体的命令。
  然而,所有的场景当中,最戳入心底的还不是这些。福尔曼在灾区拍摄了大量的记录影像,大部分对象都是直面镜头的。与我们想象中的呻吟、哀嚎、哭天抢地、痛不欲生不同,他们的表情中,最多见的特征竟是漠然和无奈,一种被天灾人祸击垮的集体不知所措。显然,当一具有机躯体没有足够的来源支撑时,愤怒也会如干瘪的气球,而他们本又是习惯于逆来顺受的纯朴农民,只懂得靠节俭来攻克难关,正是赴灾区前线的记者流萤在《暗哑的呼声》里写的,从三顿到两顿到一顿,从谷皮到草根到肥料。“他们曾经挣扎过,宰杀了他们平日爱如生命的鸡犬,宰杀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,卖掉他们的锄头、破袄,然后卖出他们的土地,最后摘下他们的心头肉一卖了儿女,卖了老婆。然而,结局还是被死亡衔去。”
  卖儿鬻女,各不相顾,其实还不算最残忍的。古书中形容的“饿殍载道”“人相食”的炼狱场景就出现在了40年代的河南。时任《时代》周刊驻中国特派记者的白修德在多篇报道中反复提到一个案例:有位年轻的母亲被指控把婴孩活煮了吃,但她分辩说是孩子先死了,才拿来烹煮的。冰心在《母爱》里,说天下的母亲,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长、宽、厚,然而在1942年,饥饿把人性饿疲了。当切断的铁轨和瓦砾向远方延伸,窑洞里伸出一只只朝天空索要食物的干枯的手,整个中原就如同一座巨大的黄色的坟场,漫游着一个个灰色的面目模糊的鬼魂。看不见有别于他的哀伤,这本身是最大的哀伤。
  满目疮癀,疮瘼在眼。当我们懂得这眼神中的含义时,我们也会更多地用头脑,而不再仅仅用情感去理解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食物是硬通货,如历个世纪一样,被贪婪无耻者接过去,成为手中的大棒。大饥荒为何会愈演愈烈——报灾迟误使赈济成空,贪污腐败致公粮私卖,灾区征粮如雪上加霜,大军压境令逃亡无门一统统有据可查。白修德在《探索历史》中写下:“大饥荒立刻使得我再清楚不过地懂得了,什么是秩序和混乱,什么是生存和毁灭。”以史为鉴,70年过去了,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在今天品来,虽然辛酸苦涩,但也饱含着警示和启迪。温故一九四二,意义正在于此。先民那疮痍斑斑的眼神,注视着我们。而不知不觉中,我们己从他们的噩梦中醒来,继续工作,生活,上路。今天我们懂得,“人”能好好活下去,才是社稷、天下,才是历史。特别感谢Jovanka Ristic给予的帮助!

叶枫
大乾艺术中心